2011年8月7日星期日

站着把新闻做了:呼之欲出的媒体人“价值共同体”

娱乐明星姚晨伊能静们,透过微博见证了这一夜媒体人的蹒跚前行,以温婉体恤的语气表达着她们的敬意。也有苛刻的批评者随后指出:「中国媒体人缺乏集体勇气」,「中国的新闻工作者什么时候能集体说不,中国的政治春天才能见到一丝曙光。」中国大陆的媒体人究竟算是勇敢的还是犬儒的?

站着把新闻做了:
呼之欲出的媒体人“价值共同体”


彭晓芸


见到徐璐时,像她创办的民间基金会的名字「台湾好」那样,我想到的是徐璐好」

你已经想象不出来,她是一位在20几年前奔跑于一线的新闻记者。1987年解严后,她以台湾《自立晚报》记者身份首访大陆,这趟被誉为等了38破冰之旅令她一夜成名。成名的徐璐随后却选择了赴美深造,此后,她的职业履历上依然有着令人骄傲的纪录,台长、总经理等职位显示她是人们心目中的职业典范。2009年,徐璐离开新闻界,选择了创办民间基金会的全新人生旅程。

岁月很宽厚,今天的徐璐娴静优雅而洒脱,让人艳羡,我脱口而出自嘲,20年后,我肯定变成不能见人的老太太了,徐璐说:我看见过去的我,那个时候像你们这样,为新闻理想而充满了斗志。

一周之后我在新浪微博看见这样一条消息:「京华时报摄影记者曹宗文看着王惠抱着丈夫遗像坐车离开回老家,顿时情绪失控,嚎啕大哭,被人架出温州的殡仪馆,他坐在马路牙子上痛哭了半个小时,泣不成声。」

过去这一周,我也时常在台北的旅馆里,对着计算机屏幕发呆,继而失声痛哭。我完全明白令那位男性记者近乎崩溃的,是怎样一种悲愤无力焦灼的情感。

就在730日的凌晨,通过微博,我仿佛置身久违的办公室,桌上躺着各式白色的小样、黄色的大样,我和同事们、实习生们等待着它们的命运----或顺利出街或进入废纸篓。这一天,是温州动车事故罹难者的头七,按照华人世界的习俗,这是一个招魂致哀的日子。几乎所有的媒体,都动用了最好的力量,准备了充足的版面,来纪念事故的逝者,继续拷问着真相。

大棒高高举起,宣传指令没有放过这个特殊的日子。编辑记者们放下手头的工作,像鱼儿冒泡一样爬上微博,或无奈地抱怨或愤怒地抗议。位身处广州的编辑说,「今夜,百家报纸在撤版,千位记者被毙稿;中国,万个游魂无处安放,亿个真相正在破碎。这个国家,无数只恶棍的手,在羞辱着你。」

也有呼吁勇敢突围的,媒体人阿丁在早前就已经呐喊,「媒体老总们,请在此刻积蓄勇气、唤醒良知、拒绝附逆、干掉猥琐、放行真相;禁令是用来突破的不是用来奴才听令的,绳索是用来挣脱的不是拿来自缚手脚的,这一回,能不能站着把新闻做了?」

无需等到天亮,答案已经陆续揭晓,有无奈服从指令,撤下报导的,也有绕过禁令,坚持到付印一刻的。被撤的版面在互联网上已经流传开,网民争相存盘,见报的版面也被提前透露并骄傲地宣告:禁令不是万能的。

娱乐明星姚晨伊能静们,透过微博见证了这一夜媒体人的蹒跚前行,以温婉体恤的语气表达着她们的敬意。也有苛刻的批评者随后指出:「中国媒体人缺乏集体勇气」,「中国的新闻工作者什么时候能集体说不,中国的政治春天才能见到一丝曙光。」

中国大陆的媒体人究竟算是勇敢的还是犬儒的?在不同的坐标系上有着不同的解析。有人说大陆媒体人只有到了人命关天的时刻才能表现出一点点骨气,诸如2008年的四川地震、2010年的上海大火,有人说长歌当哭,没办法,要为数千员工的饭碗考虑。

我时常不敢妄言评价我的同行们,每一个个体的时间表和能量不同,所为也必然有所不同。超出或远远低于自己能量的,前者过于勇敢,后者过于犬儒。勇敢与怯懦,不是跟别人比出来的,而是跟自己的时间轴相比。从这个维度来说,2011年这一场新闻业的集体抗争,必然载入新闻史。

但我也还是情不自禁被空间意识拽着走,往往忍不住要从同是华人的台湾同行身上观照:我们究竟缺了什么。台湾新闻界的同行走过不寻常的追求新闻自由之路,留下了大量的口述史料和抗争论述,更为重要的是,他们如今有了各式各样的自治组织,无论是着重于维护记者劳工权益的记者协会,还是着力于提升新闻质量的卓越新闻奖,抑或致力于媒介批评、打造媒介素养的媒体改造学社,多元共同体协力并存的原则在这里获得了淋漓尽致的展现。

社会转型之后,新闻人何为?徐璐是一种答案,能做的当然不仅仅只有新闻业本身。台湾好基金会致力的,是在地文化的扶助和建构,老阿玛的手工制包包、老木匠的旧时器物,通过故事和文化的塑造,被他们经营成一种台湾好的象征。

而对大陆来说,还仅仅处在一个底线共识的谋求阶段,《经济观察报》那篇得以发表而且至今还在其报社网站安全存在的文章——《做有良知的媒体》,几可视为一篇媒体人底线共识的宣言:「做媒体,首先要有良知;没有良知,纵然有生花妙笔,写出的只能是一篇篇令万人唾弃的丑文」,我时常厚着脸皮鼓噪的媒体人之“价值共同体”无外乎如此而已。

                                              《旺报》2011年8月7日--陆媒新视界

2011年7月30日星期六

动车之殇:网络社会运动崛起,管制不是出路

鉴于微博目前承担的颇具公民社会意味的媒介功能,有人在忧虑微博的命运,实际上,官方应该意识到,微博延缓了群众上街的冲动,微博拯救着自焚的绝望,微博化解着暴力袭击政府大楼或滥杀无辜者的戾气。微博是一场公民文明的网络社会运动,它既虚拟又真实,它提供了一种练习“交通规则”的机会。否则,“无证驾驶”的横冲直撞将如动车一般导致灾难性后果。

动车之殇:网络社会运动崛起,管制不是出路
  
  彭晓芸
  
 “【不成啊,温总理】您昨天在现场说调查组是独立的,今天一看名单,铁道部副部长居然是调查组副组长!这样的调查组想独立于铁道部都是一句空话,不知道您的词典里如何解释“独立”一词的。还是希望用您巨大的影响力推动全国人大常委会启动特别调查吧。法律规定国务院可以提出这样的议案的。”

微博或成“政治广场”  
这是
北大法学教授贺卫方7月29日的微博发言,很快被删除,但在删除以前,已经被转发和评论了数千次。从7月23日晚发生温州动车事故至今,一周过去,微博依然在沸腾、在哀嚎、在追问、在抗争,众声喧哗,有冷静分析,恳切诉求,有怒气冲天,绝望灰心……
其中以新浪微博最具代表性,它已经成为中国大陆最大的“媒体”。同时,它也在成为中国社会目前最为可能的政治广场。
随着公民意识的觉醒,以及改革开放确立的市场经济主导带来的经济发展,大陆生长起一批可能成为社会中坚力量的中产市民、城市白领。可以说,大陆的公民社会乃至自发的社会运动,近十年来从萌芽走向了崛起的态势。但是,由于官方对公民社会的态度一直比较暧昧犹疑,甚至一度有官方媒体《求是》杂志发表文章称社会管理要“防止误信、误传甚至落入某些西方国家为我们设计的所谓“公民社会”的陷阱”。
当然,此说很快遭到批驳,中央编译局副局长俞可平随后撰文指这种看法是一种偏见,是把“社会组织设想为政府的天然对手”,呼吁中国官员“应鼓励、支持”公民社会发展。而广东更是在7月14日召开的中共广东省委十届九次全会新闻发布会上,宣布了官方社会治理的思路是“从万能政府变有限政府,鼓励成立大量民间组织”。

颠覆传统社运概念 

按理来说,发展公民社会,鼓励微博成为一个在线(online)的公共空间,在当下当无疑义甚至显得极为迫切。但深切了解这个被社会学家孙立平诊断为患有“体制性拘谨”顽疾的社会的人们,还是显得极为焦躁不安,人们开始担心,微博还能获得持续的发展吗?这种看起来已经非常蓬勃的多元交叉网络社会运动,会面临鸿鹄折羽的命运吗?
在微博空间,传统的社会运动概念被完全地颠覆了,它是一种多方互动的“抗争性话语”(contentious conversation),其主要形式是发帖转帖评论,当然,还有影像和视频数据借助微博得以传播,但总体来说,网络社会运动仍然以话语为主要的抗争工具,有的人将这种网络生态评估为“围观改变中国”。实际上,有必要更新一下这样一种表述,因为庞大的民意表达已不仅仅是“打酱油”或“围观”了,只要在每一个呐喊的网民面前架上摄像头、递上麦克风,他们就是一次次可被实现的公民政治广播,就是实实在在的广场政治。
在网络社会运动这里,说即是做,意见表达实际上已经非常显著地影响着官方决策,很多的民意呼声和质询,官方都不得不重视和回应。而由于微博的实名认证制,更加给这种社会运动的兴起奠定了技术上更趋“去虚拟化”的条件。
因此,不能再把网络社会运动仅仅视为虚拟的政治抗争了。你能否想象,在微博上,不仅有无数不知名的网民,还有大量实名认证的学者、媒体人、律师、企业家甚至政府官员、宣传部门干部,抗议者和诉求对象,甚至可能就在这同一空间中展开对话,而受害者、事件当事人,更是越来越多地开始借助微博的威力来伸张自己的诉求。此前有宜黄自焚事件中的钟氏姐妹,今天有温州动车事故中不幸失去五位亲人的家属杨峰,他成为了此次微博声援动车受害者网络社会运动中的焦点人物。
此前,杨峰问责政府时悲愤而掷地有声的视频影像在微博广为传播,人们同情而又赞赏这位公民展现出来的现代公民意识。随后,杨峰真的来了!上了微博的杨峰给自己注册的ID是“杨峰陈碧”,陈碧是他痛失的太太的名字。有些网民希望杨峰持续抗争,为所有罹难者也为社会公义而发挥作用。但杨峰坦承:“天上不是5位而是40位看着我,但是我真的无能为力了,请原谅我,如果我再坚持,我将失去我最后的第六个亲人,对不起大家,我自私了,我必须要为我死去的老婆做这件事情,因为上帝留了他,就是在给我机会去照顾他,我一定要做到,再次表示对你们的歉意。”网民多表示理解和宽慰,并接过持续抗争之棒,继续表达对真相的诉求,对救援不力的不满。
这样的互动颠覆了传统社会运动封闭式的行动组织空间,它变得没有组织而多元交互依赖。这既扩展了抗争者的话语空间,但同时也方便了动态追踪甚至监控、防范,可以说,微博当前的技术条件让这场网络社会运动呈现着透明、多元、无中心无组织的原生态,使得动员机制和抗议机制几乎同步生发。

管制微博不是出路

鉴于微博目前承担的颇具公民社会意味的媒介功能,有人在忧虑微博的命运,实际上,官方应该意识到,微博延缓了群众上街的冲动,微博拯救着自焚的绝望,微博化解着暴力袭击政府大楼或滥杀无辜者的戾气。微博是一场公民文明的网络社会运动,它既虚拟又真实,它提供了一种练习“交通规则”的机会。否则,“无证驾驶”的横冲直撞将如动车一般导致灾难性后果。
而从熟悉“交通规则”到“驾车上路”,期间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如果真如广东政府所鼓励的,真正要发展民间组织,培育社会力,退出全能政府的超政府职能,需要各方条件的支持,其中,必然也包括社会舆论的鼓励,包括诸如微博广场的发育和锻炼。 
如果官方以健康的社会治理心态来看待微博,应当从这种便利中看到了协商性民主的微妙远景,看到了协力治理的现实条件,但如果将其视为威胁维稳的洪水猛兽,恐怕就会启动管制之闸,将网络社会运动扼杀于摇篮之中。
这样做的结果不是网络社会运动从此消失了,而是民意的出口阻滞了之后,会在其它管道谋求出路。实际上,对于危机四伏的转型期社会,各种局部的骚乱和暴力冲突一直在悄然发生,与温州事故几乎同时发生的,有关于贵州安顺城管打死残疾小贩的事情也在传播,这是又一起可能会引起民意沸腾的事件。
社会矛盾和冲突是否发生,实际上和技术工具并无必然联系,曾经引起舆论强烈关注最终导致大陆废除收容条例的孙志刚事件发生于2003年,那时,并无微博。可见核心问题不在于管不管制微博,而是如何从这些不断发酵的民间诉求当中,发现和检讨当前濒临危机的政府公信力及其背后的体制性缺陷,适时开启政治改革、释放社会力之门。
                                                     《旺报》陆媒新视界 20110731

2011年7月27日星期三

释放社会力,方能驯化暴力

时下,关于民间采取暴力行为的正当性被微妙地论辩着,非暴力主张本来已经成为全球政治文明共识,但是不能不意识到,当一个社会连这个看似毋庸置疑的问题都成为问题的时候,应当对社会进步的总体方向进行一番检讨和修正。至少应意识到,在各个利益主体的代表组织被允许成立之前的社会力——遭受强烈被剥夺感而又充满能量的群众行动通常以直接暴力的方式出现。

释放社会力,方能驯化暴力

彭晓芸

232038分,温州动车追尾事故发生,很快,消息传至微博,舆论热切关注事态发展,网民们或悲愤咆哮或冷静分析,彻夜无眠。人们转发各种求助信息,很快就传来温州现场市民排队等待献血的图片,网民大赞温州市民行动力之迅捷。传统的新闻报道及公民行动模式,在这里,被彻底颠覆了。

25日晚上,温州市民自发来到世纪广场为遇难者守夜,他们秉烛祈祷,动容泪下,在地上烛光拼成硕大的“7.23"字样以示纪念,市民的悼念活动再次通过记者及公民传递到微博,无法统计究竟有多少人次转发和评论,可以听得见是:公民在哭泣,公民在呐喊,他们唱起了国歌,他们期待着真相和正义。

此情此景,与去年“11.15”上海大火之十万市民鲜花行动,何其相似!

而这仅仅是当前中国社会力崛起的一个小小切片,它以积极的、多元的姿态展示着民间社会在分享改革开放成果之后,有了更进一步的公民诉求:他们不再仅仅关心自己吃饱喝足,他们还关切他人命运,共同承担着复杂社会背景下充满诸多不确定性的危机与无常。

对于中国社会来说,随着政治权利的扩大和经济实力的壮大,社会形态不再是过去的扁平化格局了,从2008年汶川地震志愿者的蓬勃爆发至今日微博参政议政的火热程度,就可以窥见民意走向清晰的脉络。他们不仅渴望我的地盘我作主,也热切期待参与公共生活,渴望从多元共同体的建构和归属中体认个体价值,绽放个体生命的想象力和创造力。

社会力作为相对于政治力、经济力而存在的一个概念,也被社会学称之为第三部门或所谓志愿性部门它不是一个行政概念,而是一个共同体或民间组织概念),指的是在国家与市场之外的第三种力量相对于国家机器所具有的强制力和市场的逐利本质,第三部门有强烈的公益性和自发性,作为一种民间社会力量而存在。

可以这么说,改革开放释放的是中国社会的经济力,1992年邓公南巡则是再次确认中国不排斥市场经济、一心一意谋发展的大方向。当一个社会的政治力量高度凝聚、经济实力持续攀升,那么,社会力的萌芽至崛起则是发展的必然逻辑了。

而今,在如何实现公平与正义的路径上,中国人再一次面临抉择:治标不治本地问责地方官员了事还是追究事故与危机产生的深层次原因?被基层维稳产业化、利益化绑架还是全面创新社会管理?压制还是建立民间利益博弈、意见表达的自主机制?做全能政府、揽无限责任还是释放社会力、鼓励民间组织成立?

正面回答这些问题,将是中国能否从政治力、经济力的强大走向社会力的强大的关键,从而夯实社会基础,找到一条真正实现稳定与发展的第三次转型之路。

为什么说社会力的壮大显得如此重要,如此关系社会的长治久安呢?因为无论从中国社会自己的发展经历也好,其他发达国家的历史经验也好,都证明了当政治和经济能量发展到一定程度的时候,被压抑的社会力如果得不到释放,民间利益诉求会趋于暴力化的自力救济而不是有策略、制度化的理性博弈,如中国目前出现的各种局部骚乱或泄愤型暴力事件。

时下,关于民间采取暴力行为的正当性被微妙地论辩着,非暴力主张本来已经成为全球政治文明共识,但是不能不意识到,当一个社会连这个看似毋庸置疑的问题都成为问题的时候,应当对社会进步的总体方向进行一番检讨和修正。至少应意识到,在各个利益主体的代表组织被允许成立之前的社会力——遭受强烈被剥夺感而又充满能量的群众行动通常以直接暴力的方式出现。

当法制化表达渠道、博弈机制被阻碍时,公民极有可能采取极端化的、暴力化的非理性手段来赢得关注或宣泄不公平感。甚至,这种泄愤行为还赢得社会层面不可思议的喝彩,这是因为,很多平素也遭遇过不公的人们在这些案例上投射了他们的“命运共同体”感受,于是出现有的人将个体暴力抗命视为英雄以赞美。

在社会力萌芽的早期阶段,往往伴随着暴力的增长,只有当社会力的能量在相对宽松的政治格局当中获得一席之地的时候,良性的社会力会遏制恶质的社会力增长,暴戾社会的生存空间就会被公民力量自动洗牌挤压掉,出现更多诸如上海市民、温州市民这样“优雅”地表达哀伤的社会运动。

社会力的发展与否关系到该社会的文化健康与政治制度的健全。如何发展社会力,如何在国家和市场之外容忍第三部门的发展,并使其发挥对社会整体的导航、协调作用,是诸多社会理论家和政治家的共同关怀,也是一个社会从政治力、经济力独大的不平衡状态走向将社会力纳入制度化轨道的必然选择。

一个成熟的政府,在面对社会力兴起早期阶段的非理性时,保持最大的克制,同时尽快正视社会力崛起和民意所向,如是才可能实现社会力的转化,从暴戾走向理性和制度化,最终驯服暴力,同时充分吸纳社会力来共同承担社会风险,从而实现公共政治生活的协力治理。

                                       《环球时报》2011年7月2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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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康:不应给暴力合理化任何借口
作者:刘康 美国杜克大学教授

  挪威杀手布雷维克在宣言中写道:穆斯林必须被视作野兽。这是这个“天堂里的杀手”的真实杀戮动机。在挪威这个西方人眼中最和平的国家里,以暴易暴的恶行突然爆发,的确令世界震撼。如果发生在美国,此事也许不会引发如此大的心理震荡。美国是一个枪杀案不断的国度,自从“9•11”之后美国成为“全球反恐”桥头堡,这一以道义和人权领袖自诩的超级大国,越来越向暴力主义方向滑落。小布什在发布反恐宣言时说漏了嘴,用了“十字军东征”这一字眼来形容反恐战争,暴露了基督教徒与穆斯林数千年延绵不绝的恩怨,并未随着文明的进步有任何改观。

  人类至今依然依靠暴力、战争、杀戮来解决多数争端,这是不争的事实。然而暴力却自始至终都是人类共同价值零容忍的野蛮行径。没有哪个政党、阶级或团体会把暴力当作其终极目标。战争中的敌对双方也都会祭起捍卫正义、反叛压迫和侵略的大旗,把最终消灭暴力作为宗旨。虽然战争的正义和非正义必须厘清,但文明的逻辑毕竟不能认同暴力。走出暴力怪圈,摒弃暴力这一人类之殇,乃是人类文明永恒的问题。

  去年我去了一趟奥斯维辛集中营。纳粹用彻底的工具理性来合理化种族灭绝的暴行,奥斯维辛的管理全盘遵循着效益最大化、利益最大化的经济学法则,恍惚中让我模糊了现代商学院的理念和纳粹工具理性主义的界限。当然,最根本的区分依然是暴力至上还是非暴力手段,但法兰克福学派哲人的沉思却时时让人警醒。毕竟广岛、长崎原子弹的人类之殇和二次大战中日本军国主义给亚洲人民带来的灾难,均无法用理性全然解释得清。

  另一让我震撼的事是奥斯维辛集中营成了以色列的“爱国主义教育基地”。集中营最多的参观者来自以色列,中小学生、大学生为主体。每个人背上披着两米见方的以色列国旗,或合唱,或举行烛光聚会。锡安主义(犹太复国主义)对纳粹大屠杀的追忆、祈祷、仇恨,无不在强化着复仇的种子。的确,犹太民族孕育了无数伟大的哲人和学者,涌现了世上最富有的金融家、企业家和媒体大亨,现代以色列也无时无刻不渲染其崇尚自由民主人权的普世价值。可惜,中东地区的民族仇恨、种族仇恨、宗教仇恨,却从未有过真正化解的时刻。我百思不得,纳粹才是大屠杀的制造者,为什么跟其并无干系的阿拉伯穆斯林却最终成了犹太复国主义施暴的对象?中东战争的恩恩怨怨,极其错综复杂。从“9•11”到塔利班、“基地”组织,再到被美国先后斩首的萨达姆、本•拉登,他们都深深卷入以暴易暴的怪圈,无法脱身。

  挪威的暴力杀戮事件告诉我们,今天谁都不能幸免暴力的怪圈。中国当然不是例外。中国的暴力事件不再仅仅是少数“疆独”和“藏独”分子的恐怖主义行径。在高速狂奔的中国,社会共识越来越匮缺,不同阶层、地域、群体之间的分化和分离越来越严重。暴力事件、群体事件也越来越频发,中国已经不可逆转地进入一个高风险社会,一个社会价值多元、社会分化加剧的时代。我们一方面要把建设法制社会和公平公正作为至高无上的目标去追求,另一方面又要面对中国成为高风险社会、暴力事件不断出现的严峻现实。

  毋庸置疑,中国社会存在着挪威杀手布雷维克这类的极端分子,也存在着孕育了塔利班、“基地”组织和犹太复国主义等形形色色极端势力的土壤。中国不曾给自己贴过“最和平国家”和“天堂般国度”的标签,法制不健全,权力超大的官方力量跟脆弱的民间社会力量对比严重失衡,给中国暴力事件的产生带来更多负面影响。在此情形下,以暴易暴的逻辑很容易滋生蔓延。任何给予暴力和暴行以合理化借口的说辞,无论多么冠冕堂皇,都会有意无意助长暴力非理性的暗流。中国身处全球化进程的前沿,同时又已深入全球化和世界体系的纵深腹地,所以无论是民族民粹主义的极端诉求,还是堂而皇之的民主自由主义理由,都不得不在中国与全球化的纠结氛围中经过考验。换言之,我们必须警惕中国版的塔利班或草根民粹主义,同时也不可对民主自由主义的高调盲目跟随。

  是否给暴力任何合理化解释,是否对任何暴力零容忍,就是我们对当前中国各种主张和主义的一个试金石。滥用公权力的暴行必须遏止,以反政府为名的暴力也绝不能获得豁免。中国不容忍暴力,人类不容忍暴力。暴力的对象往往是错置的,就像犹太复国主义的复仇靶子错对了阿拉伯穆斯林世界,塔利班“基地”组织错对了纽约世贸双子塔楼的普通人那样,更遑论挪威那些无辜天真的孩子们?▲(作者是美国杜克大学教授。)

2011年7月24日星期日

王克勤事件:当政治成为利益的“挡箭牌”

陆媒新视界--
  当政治成为利益的“挡箭牌”
  
  来源:旺报 2011/07/24  
  
  彭晓芸
  
  近日,在《中国经济时报》从事调查报导多年的资深记者王克勤及其工作团队被该报宣布解散,继而,又传出该报总编辑张剑荆也被撤职,媒体人士和网民发起了对王克勤的声援,谴责《中国经济时报》这一决策“愚蠢至极,自损招牌”。
  
  很快,中国经济时报通过官方微博发布了一则声明,声明称:「本报调整了报社内设机构,撤销特别报道组,该组原有人员按报社人事制度重新安排。这是本报向以经济类报导为主转型、致力于打造专业化、市场化财经媒体所做的正常的内部机构撤并和人员调整。…有一些人对此事予以不当联想和解读,并有人借机通过微博等管道发布不实信息,对报社领导进行污蔑和人身攻击。」
     
  声明措辞严厉,最后还声称对恶意诽谤保留诉诸法律追究责任的权利。这则声明在大陆新闻管制环境之下显得少见而诡异,媒体人时有被整肃,一般原供职机构自知理亏,属奉命行事或叫“配合作恶”,均作缩头乌龟状,少见如此高调回应舆论声讨。看起来,原单位似乎在尽力撇清政治因素,试图把事件定性为一般的人员结构调整。
   
  在一个缺乏透明度和规则的社会,无论如何撇清,舆论选择宁可泛政治化解读也不会把事件视为正常人事变动,外媒解读也直接抨击大陆的新闻自由度再降新低,直指执政党在整肃媒体人方面再造新案。
    
  这一暧昧局面源自大陆长期以来在新闻管制方面的人治策略,即惩治媒体人并非通过制度化管道,而是经口口相传甚至各种暗示明示以规避个体的决策责任。如是一来,从明规则到潜规则之间的灰色地带就给具体的实施者以巨大的操作空间。
   
  王克勤事件如同他调查的事件一样,本身也成为了近期大陆媒体圈的一件新闻,真相是什么?同样需要另一种“调查”。同时,有匿名人士披露《中国经济时报》的「腐败」和人事「黑幕」,但目前无从证实所披露内容真假,更加给事件蒙上一层迷离色彩。究竟是出于经营的利益考量,故意端掉长期不能带来利润恐怕还带来一点政治风险的王克勤调查小组,同时顺便撤换总编岗位,还是真的有所谓政治打压的“上面的指令”呢?这恐怕短期内都未必能够得到确切答案。
   
  熟悉大陆媒体近十年来发展格局的人可能会注意到,所谓“喉舌”正在日渐走向市场化,除了重庆近来走的是逆市场道路,全国多数原本就有一定市场经验和品牌积累的媒体,在过去这十年,已经陆续完成市场化改制,成为规模大小不一的利益主体,有的传媒集团正在积极谋求上市,如大陆最具知名度的传媒集团南方报业集团拟借壳*ST炎黄上市,日前最新消息是仍然在进行资产重组和等候当中。南方报业并非饮头啖汤,此时距离第一家传媒上市公司成都商报借壳上市已经过去了11年,而与同城媒体广州日报相比,也已经晚了4年。
    
  在上市环境的要求中,扫清政治风险和地雷也成为保证政治正确以赢得上级信赖和支持的可靠前提。当然,王克勤所供职的《中国经济时报》目前尚未有上市实力,但从该报声明可以看出来,致力于市场化是其未来发展方向。这家由中国国务院的政策研究和咨询机构-----发展研究中心主办的报纸,自1994年创刊至今,并未真正走进大众传播视野,王克勤在该报的存在被外界视为一种「偶然的异类」,这得益于该报早前的社长包月阳的支持。而包月阳于2010年5月份被调离,有消息称包月阳曾签发“山西疫苗案”报导,山西省卫生厅指斥报导不实,这给报社带来一定压力。
    
  可以想见,对于《中国经济时报》的主管单位以及利益主体来说,社会新闻调查是高风险高投入低回报的领域,如果没有对新闻价值有一定认知,仅从经济理性和政治安全考虑,一些媒体经营者对这块弃如敝履也很常见。但频频撤换总编职位是否就是政治指令直接操弄?还是系统内部有人觊觎这一肥差而借政治之名篡权?这一切,均不得而知。
    
  其实,关于大陆媒体的利益斗争以及媒体使命的异化,原南方报业传媒集团新闻研究所副所长尹连根几年前一篇题为《论大陆媒体人利益角逐的常规路径》的文章披露的现象就曾引起轩然大波,文章以内部人在场的言说方式,揭示了中国媒体业作为利益集团的属性,以及媒体人追逐利益的特殊方式。文章的结论认为:「本文揭示了一个真实的中国新闻界:它既不是媒体自己竭力宣称的社会公器,也不是媒体人标榜的民主、正义诉求的场所,其实质不过是一群媒体人追逐个人利益的平台。在林立的利益集团当中,媒体业不过是其中之一而已。」
    
  虽然这一结论稍嫌武断以及将理想与利益二元对立了起来,但不得不说,文章早就非常详尽地描述了大陆媒体人尤其是处于层级较高的媒体决策者、经营者越来越官僚化、资本化的现实。这一犀利的洞见在今天可谓日益显现,期间的逻辑类似于维稳机制的利益化、产业化,也就是说,中央层级关于政治上的稳定诉求到了具体的执行者手里,往往成为了牟利的遮羞布、挡箭牌。而这,恐怕是追求刚性稳定、韧性威权的执政党始料未及的局面,破题关键在于能否转化执政思路,开放言路,实现媒体管理及经营制度化、法制化,从而纠正宏观政治为利益团体谋私背书的体制性缺陷。
    
  (作者为龙应台基金会驻台学人、原广东《时代周报》评论部主编)

2011年4月9日星期六

抗议者的想象力----特立独行的艺术家艾未未

彭晓芸

     201143日上午,艺术家艾未未在北京首都机场被带走。官方对此的说法是艾未未「涉嫌经济犯罪」,但新华社该英文消息很快被删除,外交部发言人答记者问有关艾未未的部分也在官方网站中不见踪迹。看起来,这似乎仍然是一个未有定性的问题。

    但网络舆论已经沸腾,网民们以各种方式表达了他们与这位艺术家站在一起面对这场厄运的决心:像蝗虫一样让网络管理员删不完的帖子,像克隆一样衍生的艾未未头像遍布微博,这在过去极为罕见。

     那么,艾未未究竟是谁?谁会喜欢艾未未,谁在害怕艾未未?

从告别革命说起

    1989年,艾未未已经旅美8年,天安门的消息传到纽约后,他曾经绝食抗议数天。天安门事件后,他得到了美国绿卡。但在1993 4月,获知父亲艾青患病,艾未未返回了北京。从此,这个不在场的「抗议者」来到了经历八九阴霾、水深火热的复杂的中国。

     此刻,国内思想界开始沉潜,旅美学者李泽厚、刘再复1995年发表了对话体论著《告别革命:回望二十世纪中国》,该书出版后立即引起了中国学术界广泛关注,知识分子谈起了「为学术而学术」,整个社会的思潮开始转向谋求个体发展和经济效益。

艾未未对这种死气沉沉的状况表示不满,在他看来,艺术家同行们「丧失了独立批评的能力」,并且「在庸俗的实用主义和机会主义中」寻找避难所。 如果没有这种不满,他完全可以像其它艺术家那样风光:赚钱,成名,利用体制内最主流的盛大活动作为舞台——他一度参与2008年北京奥运会场馆的设计工作,但最终他以此类宏大叙事的盛况遮蔽了当下真实的中国面貌为由,断绝了与这场盛事的联系。

    艾未未写博客,参与对公共事务的评论,由于犀利的批评和对公共事件高度的介入姿态,他的几个国内博客后来被关闭了。他开始上Twitter,截至被带走时,艾未未的粉丝有七万多,这个数目比不上墙内意见领袖动辄上百万的规模,却是实打实的铁杆粉丝,都是翻山越岭来「爱未」。   

    艾未未每天在Twitter上花不少时间,回应粉丝的讨论,公布艾未未工作室的工作进展情况,纽约客记者Evan Osnos问他这是否影响他进行艺术创作的时间时,艾未未告诉他:「我认为我的立场和生活方式是我最重要的艺术。其它艺术品或许是可收集的——你可以把它们挂在墙上——但那只是一种传统观点。我们不该就以这种方式做事仅仅因为伦勃朗 Rembrandt)曾经这么做。如果莎士比亚(Shakespeare)活在今天,他可能是在Twitter上写作。」

     艾未未在推特上最著名的写作,就是日复一日地在每一个汶川地震遇难儿童的生日那天,公布他们的姓名、年龄,有一度一些推友甚至觉得这些信息很干扰他们,有的人宣称要取消follow「话唠」艾未未。但这些信息对于艾未未来说,意义非同寻常,这是他通过艰难的独立调查获得的——他为此付出了代价,脑部遇袭受伤,日常行踪遭遇严密监控等等麻烦。

     艾未未越来越成为一位公共知识分子,他呈现了艺术家如何介入社会的一种可能性。而他幽默、耿直、玩世不恭并且拒绝与体制配合的特质,则让他少了中国传统的知识分子那种明哲保身的小聪明和迂腐气,他流利的英语,诙谐的形象,成为了媒体宠儿,只要有机会,中外媒体总是愿意让他成为封面人物,成为年度精英。

边界与新鲜的抗争剧码
    
     在艾未未吸引更多眼球和展示他富有号召力的社会能量的同时,一些体制内艺术家或学者并不赞同他,他们攻击他哗众取宠,认为他没有看到中国经济发展得如此迅速。在物欲横流的社会氛围之下,加之对动乱的恐惧,人们越来越有理由相信,稳定的社会秩序和一个具备国家强制力的全能政府能够带来一种民主国家难以企及的高速发展。

     实际上,很多人不习惯的是艾未未那种在国人看来桀骜不羁的高调,却少有人注意到艾未未缜密而富有分寸感的行动能力。艾未未不是书呆子型知识分子,即便他不通晓社会运动理论中关于政治机会结构的阐释,却凭借丰富的人生阅历和敏锐的政治直觉很好地把握了体制对公民集体行动的开放性程度和容忍度,正如他的艺术家朋友陈丹青所言,「他想看看一个个体的力量能走多远。」

     如果深入追究,艾未未从未有一套系统的政治异见论述,而他的公开行动所涉范围,不过是诸如信息公开、记录真相之类的公民权利,可以说,艾未未一直践行的,只是单议题社会运动的内容,并无进行对政权直接挑衅的政治抗争。艾未未和他的工作室其所追求的,当是公民行动范畴,距离成为一股政治力量还很远,甚至可以说,艺术家的游戏姿态和插科打诨也昭示着艾未未无意发展成为一名职业政治活动家或革命者,否则,他今天的每一个嬉笑怒骂的小动作,都会成为所谓职业政治活动家的瑕疵而遭人挑剔——而目前,他的粉丝们并不介意他爆点粗口,他们自称「草泥马」,这代表了一个想要表达公民之不服从意愿的群体。

     在那些宣称告别革命、投身体制的国人看起来,艾未未是那么地难以理解,他的一系列有限抗争简直就是「革命」,这一回,不排除在决策者眼里,艾未未就是妨碍「维稳」的潜在革命者。尽管艾未未一直嘲笑「茉莉花革命」,尽管艾未未从来不屑于匿名行动,他甚至还记录并公开与警察周旋的实况,在他看来,「公开化是公民面对专制的利器,仅有的利器。」

     在革命与犬儒之间,太多国人已经失去了想象力,包括官方的决策者在内,他们在「要么沉默,要么叛乱」的二元对立之间,只看见那个「特立独行」的艾未未,这实在是对全球范围内已经高度制度化、常态化的社会运动所获得的正面评价的无知。

     痛感于「八九风波」的悲剧收场,现为芝加哥大学社会学系终身教授的赵鼎新从昆虫学博士转而研究「八九北京学运」、社会运动与革命,他在社会运动理论基础上,增进中国历史的问题意识,辨析了社会运动、革命、叛乱、游说、改革等等概念,探讨在已经「脱魅」了的现代国家中,竞争性的、程序的选举就成为国家核心合法性最为稳定的基础,而靠绩效(经济发展)、道德表率、打江山等等合法性维持政权,总有内在的不稳定,在此基础上,赵鼎新认为,一个社会真正的稳定,在于能够多大程度将健康的社会运动制度化。在公民社会发育不良的阶段,社会运动更容易受情感主导,从而发生类似骚乱、狂欢的集体行动,而在公民社会发育良好的社会中,社会运动发展主要由运动组织的策略来主导。

     按照查尔斯蒂利的说法,在民主国家中,处于政治生活之外的人们借助于有效的社会运动手段来宣告自己的存在和提出集体诉求,它借助群体的价值、团结、规模以及承诺等持续的、公开的展示,向有权者持续地提出抗争要求,这一定义排斥了政变、内战、叛乱(起义)、夙仇以及抗争政治的其它形式。

     严格来说,艾未未一直以来所从事的,只是介乎于一般的公民行动和社会运动之间,他借助艺术的表现形式,表达了公民追求知情权和社会公正的权利,譬如这样的作品,呈现了作为一种公民行动可能的抗争剧码:在慕尼黑的德国艺术之家(Haus der  Kunst)展览馆的一面巨大的外墙上,用马赛克的方式铺开了九千个定制的彩色学生书包,组成了一幅巨大的拼图,不同颜色的书包组成几个巨大的中文字——「她曾在这个世界上快乐地生活过七年」,这是一位地震中失去孩子的母亲留给艾未未的一句话。 

     艾未未是擅于把艺术家的想象力运用到公民抗争领域的,他也深谙传播、资源、动员及政治机会等一系列行动要素,他进行有限度的集体活动的尝试,诸如作品《童话》、《念》、《河蟹大会》等等,但这些行为和刺激官方神经的群体性事件有着本质区别,它们更多是一种行为艺术,作为一种公民认同的建构而存在,是任何现代社会都没有理由排斥的公民表达及社交自由。

      但召集这一类集体行动的机会对艾未未来说并不多,多数时候,艾未未只是和他的助手们进行一些独立的调查。最近的一项调查,是关于那个引发了舆论震荡的村长之死的案子——浙江乐清钱云会事件,而在此之前,则是艾未未工作室介入帮助上海大火的家属组织会议,向政府提出了「先问责任再要赔偿」的要求。这一系列举动,只不过是公民的有限联动互助,连稳定组织都谈不上,更遑论结社了,但遗憾的是,这些动作在已经高度陷入体制性拘谨和维稳恐慌的当局看来,也是极其挑衅的行为,他们宁愿花钱买稳定,也不愿意看见公民互动起来,谋求程序正义。否则,难以解释艾未未何以成为官方报纸《环球时报》社评所论的「经常有惊人之语和惊人之举,游走法律边缘,一再测试法律底线」了。

窒息公民社会的危险

     假如时间允许倒退,在去年8月深圳特区成立30周年之际,深圳市委书记王荣接受国内官方媒体采访时,大力宣扬「建设公民社会」,曾称:「中国特色公民社会的建设,深圳一定会走在全国前列。」深圳「公民社会建设」的主要内容,包括改革行业协会管理体制、将社会组织民间化、向社会组织购买公共服务、支持扶植社会团体组织等。这本来是政府向民间社会让渡一部分权力的极好尝试,然而政治空气很快彻底转向,不仅深圳的公民社会建设扼杀于萌芽阶段,而且全国媒体也被要求不得再有「公民社会」提法。这显然是一个非理性的决策,一个有宪法的国家,当然就有公民,而不是臣民,一个由公民组成的社群,怎么会没有「公民社会」呢?

     决策的非理性是一个社会法治不够完善、规则未能在官民之间普遍确立的必然代价。而决策的非理性程度则直接成为测试国家社会治理当中是否把持政治伦理底线的指标。假如一个曾经呈现开放姿态的社会突然开始逆转为去民主化走向,那么,这个社会肯定出了一些结构性的问题。

     在鼓吹「中国模式」的人看起来,中国依然生机勃勃,经济仍然有望走高,但在更多经济学家和社会学家看起来,中国模式的提法并不成立。美国麻省理工学院商学院终身教授黄亚生认为,如果有什么「中国模式」,唯一的元素就是,那是中国人做的事情,就叫中国模式。而美国华盛顿「卡内基国际和平基金会」的驻会学者裴敏欣,则坚称中国的制度不再是发展型的了,相反的,中国将成为「分权化的掠夺型国家」(decentralized predatory state),而在这样的国家中,「政府官员的私利」──在经济持续繁荣时大捞一笔,用尽各种手段快速致富——将缓慢瓦解政治稳定。结果是经济无法持续成长,「造成社会不平等扩大,在人力资源上的投资不足,环境遭到破坏,官员普遍贪腐。」

      的确,中国社会的阶层分裂已经越来越显著,近期发生的药家鑫杀人案件隐含的议题便是:社会各个阶层不再有互信。这将进一步恶化当前中国社会的社会冲突,加上遏制公民理性力量,驱逐呼应温家宝政改主张的媒体评论员,对知识分子冉云飞、艺术家艾未未的这一轮动作,则更是极大地加剧了这种胶着状态,潜在的危险在于,历史的钟摆将再一次失去平衡,激进与暴力因素更容易浮出水面。

    在《纽约客》那篇艾未未报道中,维权律师浦志强曾经这样评价艾未未:「他完全知道什么可以做,什么不可以做。他和我正在努力拓宽限制合法权益的绝对边界。我不愿意成为政府的敌人,我相信艾也同样不愿意。」  

     艾未未被带走后,浦志强对我说:「艾未未是当代中国的佐拉,直言不讳地表达反对的声音,他的勇气远远超越了鲁迅,因为当今中国没有了租借地没有治外法权,可以供假冒伪劣的鲁迅们躲进小楼成一统。我们没有了佐拉,没人胆敢去说出他的反对,用章诒和先生的话说,他是一个英雄,在他的人格和勇气面前,我们应该汗颜,我们深感羞愧。」

      在近年来中国公民社会发育的过程中,如果说从厦门PX事件的散步到广州番禺反垃圾焚烧厂运动、广东南海工人罢工等一系列公民行动还是鲜明的利益驱动型,那么,在艾未未身上,则开创了利他型的公民行动模式,恰如他的姐姐在艾「失踪」后接受媒体采访时所说的,他做的事情,都不是为了自己的权益。

无疑,艾未未是这个时代罕见的理想主义者。

关于理想主义者与威权统治,台湾社会运动研究专家何明修有过这样一段发人深省的论述:「威权统治者宁愿他们面对的是一群自私自利的子民,而不是有公德心的公民。尽管威权主义会诉诸于某种响亮的道德宣称,但是很少统治者会认真地将道德与政治接合,因为这样容易封闭了被统治者追求他们琐碎私人利益的机会,也拆解了威权政权维系的社会安全瓣。在过去台湾的威权体制下,特权、走后门、送红包、拉关系、包娼包赌、官官相护是被默许的现象,也成为普遍的社会运作法则,但是要批评这些现象却会受到极大的制裁。换言之,威权统治者喜好犬儒主义,畏惧理想主义。」

      是的,谁在畏惧理想主义?谁在培养因为「怕农村人难缠」就要行凶的臣民?

官官相护的体制虽然在替统治者创造各种好处和便利,但同时也在制造巨大的麻烦甚至灾难,因为一个缺乏公民意识和契约精神的社会,公民既是受害者,也可以反过来成为威胁政权合法性的要挟者,一个普通的交通肇事案或拆迁事件,只要当事人把事件扩大化、政治化,即可成为要挟政府进行议价的筹码,这也是当前中国社会面临的一个巨大难题:维稳成了一把双刃剑,既可损害公民的权益,也可以成为公民乃至地方政府要挟更高一级政府的法宝,花钱买稳定将成为一个无底洞,总有超出政府承受极限的一天。

     而像艾未未这样的社会精英致力的,不过是夯实民间社会的基础,为长远的社会稳定和民主转型奠定中坚力量,艾未未所呈现的公民精神和自觉担当,恰恰是遏制社会撕裂的有力中和元素。悲哀的是,在当前的非理性决策机制中,他们看不见真正的敌人——法治缺失而潜规则横行即将损害包括当权者在内的社会全体,以及那些埋藏在社会地基里的怨恨和暴戾在蔓延,他们几乎延续了未经彻底反思的文革治理模式,只看见那些激昂文字的书生和浪漫主义的艺术家们。


删节版刊于《明报》2011-04-10 http://news.mingpao.com/20110410/vzc1.htm